*微草俱乐部所在地是私设
00
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,我会怎样想念它,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,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。
——史铁生《我与地坛》
01
乔一帆仍然记得去微草训练营报道的那天。
他通过了线上的审核,一个人离开家,跨越大半个北京,从南四环来到北四环。
四方桥下,早高峰的车流循着日复一日的道路消失在天际,像是落进了苍翠的西山里,惊起了山间的云雾。
一帆拖着行李箱走到护栏边上,手扒着铁丝网,透过摄影爱好者们钳开的洞向外看。他的视线逡巡着,良久一无所获。
但这妨碍不了一帆的好心情,因为他即将开启自己梦想的人生。
一帆从小在北京长大,喜欢微草战队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。懵懵懂懂地为微草的夺冠而欢呼,懵懵懂懂地报名了微草的训练营,然后懵懵懂懂地来到了这里。
不过至少此时的一帆觉得自己十分清醒,清醒地想要成为微草战队的一员,想要站到职业赛场上,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。
父母亲并没有跟来。对于一帆来微草训练营的事,乔父乔母与其说是不支持,不如说是不在意。一帆从小就习惯如此,一个人吃饭,一个人入眠,一个人打点行装,离开空无一人的家,走向一个新的居所。
“一帆,要加油啊!”他低声说着,又为自己中二的行为略感羞耻,左右看了看,耳根泛红地走向天桥的出口。
他一步步走下台阶,西山逐渐从视野里消失,而微草俱乐部的圆顶场馆始终不曾在他眼中出现。
是他站得还不够高,还是他站得太远?
都不是。
看那远处的西山山脉,不需要他站得高,也不需要他离得近。可他与微草之间,横亘着一重重的障壁,视线是击不穿的。
是他站错了地方。
不过那一天的一帆还什么都不知道。他骄傲于自己被冠军队选中,以为自己前途是一片光明敞亮,就像那山峦后面升起的朝阳。他心中满怀希望,斗志昂扬地走着,靠着双脚穿过那障壁,可是能跨过的只是脚下的道路,未来的迷雾看不见,也摸不着。
02
微草俱乐部门口。
一帆昂头看着那气派的大圆顶,发出小声的惊叹。落入耳中的却不止他自己这一声,一帆吓了一跳,扭头看去,落进一双羞怯而温暖的眼里。
“英杰,和今后的同学打个招呼呀。”父母样的人推了推男孩的肩膀。
“你、你好,我叫高英杰。来参加训练营……”那双眼的主人怯怯地说道,声音越来越轻。
乔一帆好奇地看着对方,安抚地笑了笑,语气温和:“你好,我叫乔一帆。我也来参加训练营。”
他甚至还和高英杰的父母聊了两句。他们似乎特别不放心高英杰,生怕他这个性子在外面受欺负。
乔一帆说,遇到就是缘分,我会帮着他的。
一帆比英杰只高一点,但性子早熟,看着要年长些,并且谦逊懂礼貌,着实叫人放心。
“拜托你了,有空来咱们家吃饭。”英杰的父母告别两个孩子,上车离开。
英杰的行李比一帆多了不少,两个背包,一个斜挎,还有一个行李箱。乔一帆拿过其中一个背包,替高英杰固定在行李箱上,然后将那个斜挎包放到自己的箱子上。
“谢谢你。”英杰有些无措地看着一帆忙着忙那,脸微微发红。
“不用客气,走吧。”一帆拍拍他的肩膀,率先走进了微草俱乐部的大门。
“嗯!”高英杰应了一声,小跑着追上两步,走在乔一帆的右后方,侧头瞧着新朋友的背影,摇摆的心终于落地。
当高英杰初次来到微草俱乐部时,少年的心里充满犹疑和恐惧。他害怕让父母失望,害怕陌生的环境,害怕陌生人,害怕指点和批评,也害怕夸奖和称赞。他害怕孤单,害怕无人倾诉、无人依靠,害怕不曾知晓的未来。
但他遇到了乔一帆。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,好像对未来充满了笃定,对胆怯的自己无比包容。他就那样笑着,脚步稳稳当当地踏进了那片陌生的土地,没有犹豫,没有畏惧。
「这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。」高英杰十分自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。
他笨手笨脚地推着箱子,追随着乔一帆的背影,并为这样的情景感到安心。「我想成为这样的人。」他想着。
那时,两人都还不知道,未来的一段日子里,在荣耀的赛场上,这身份会掉转过来。如今沉稳可靠的小哥哥,将攥着一柄匕首,追逐那个胆小羞涩的小少年的背影,却怎么也追不上、够不到。小少年越飞越高、越飞越远,小哥哥跑啊跑,最后力竭了,离开了。
再后来,小少年飞上了云端,看见小哥哥在那儿等着他,手里的匕首换成了太刀。
最后,我们谁也没追上谁,却被扔上了同一朵云。
“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站在场上了。”
“不过好遗憾,居然是对手。”
“加油,全力以赴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
03
俱乐部离中关村很近,大伙儿聚餐、唱歌、看电影都常去那儿。
要过北四环路,一般是走四方桥。本来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座天桥还有名字,但是前辈们都这么叫,新人们就也跟着这么叫。
难得的休假,训练营的少年少女们像是冲出了坝口的鱼儿,呼啦啦地涌出俱乐部,跑上四方桥。他们隐隐以高英杰和乔一帆为首。同期营员里高英杰总是第一,乔一帆则在第二和第五之间时上时下,但高英杰总是听乔一帆的,所以营员们也就听他的。
但乔一帆太好说话了,基本上营员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。结果就是这期训练营尤其像一团散沙,但大家关系都还不错。
有人指着远处的山峦问那是什么山。
住海淀的就告诉他是西山。
“西山?没听说过啊?”
“香山、玉泉山总听说过吧?都是西山的。”
“噢噢,香山红叶,知道知道。下回一起去爬啊?”
“想看红叶?那个时候训练营都结营了吧,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。”
“英杰肯定能留下吧?到时候请我们门票钱吧,哈哈……”
高英杰最怕被人围着说话,躲在乔一帆身后随口答应着,快步走下天桥。转身的一瞬,他忍不住偏头望了望远处连绵的青山。
“下回一起去吧?”乔一帆小声说。
“嗯。”高英杰点点头。只有一帆的邀请是他认真答应的。
暑假的尾巴,一帆卡着最后一个名额进入了预备队员席。英杰则毫无疑问是第一。
说是要同期的大家一起去香山,最后也没实现。甚至没有等到层林尽染的季节,大家就已渐渐断了联系。
有的人回学校念书,有的人去别的训练营试水,甚至还有人家里有山,要回家种地。大家各奔东西,自有前途。
初入预备席的一帆几乎是遭受了从天上到地下的打击。他不再是“鸡头”,而成了“凤尾”。前一天还在为自己卡线过了考核而开心,第二天就被队内训练的成绩狠狠打了脸。
——我不是天才。乔一帆早知道的。
他一直靠勤奋在向上,可到了预备队这一层级,谁又不勤奋呢?
他只有更刻苦,更努力。
英杰在微草慢慢站住脚跟了。一帆则慢慢被磨平了一身的骄傲和棱角。这个过程好似很容易,因为他天生就是一个柔软的人。
可虽然柔软,但也坚韧。
香山的枫叶红了,落了。一帆和英杰默契地没有提起去看红叶的事。他们每天训练、吃饭、睡觉、自己加训,过着略显单调的生活。英杰在为让自己成长为合格的队长接班而努力,一帆则在为能够不被战队放弃而努力,各有各的奋斗目标,所以倒还不觉得腻味。
只是英杰有时候会听见一帆在床上翻来覆去。他能感觉到一帆有意识地在放轻动作,但在静谧的黑夜里,哪怕是布料轻微的摩擦也足以触动一个清醒的人。
次日,两人顶着黑眼圈起床,被柳非打趣晚上是不是在偷偷干坏事。
两个人都不擅长斗嘴,柳非还没说几句就面红耳赤。一帆觉得是自己吵到了英杰,在一边反复给他道歉。英杰则说自己本来就睡不着。最后搞得两边都愧疚不已,偷偷给对方订了奶茶来道歉,还是同一个外卖小哥送的。
俩人一先一后跑下楼拿外卖,被外卖小哥教训不知道拼单,傻乎乎凑不到满减。
天气逐渐转凉,有一天,队长来到预备队员的训练室,叫他们去新区杀一个人。
叫君莫笑。
进入微草预备队的三个多月,已足够叫一帆看清自己在微草的未来。基本就是没有未来。
而从踏进第十区的那天起,一帆逐渐看清了迷雾后的另一条道路。
——通向云端的道路。
英杰走的是康庄大道。一帆则将跟着那个名为“君莫笑”的怪角色,从尘埃里钻出来,一路冲破蓝天。
04
全明星赛新秀挑战结束的那个晚上。
英杰不知多少次欲言又止,想问问一帆什么时候练了鬼剑士,又为什么要挑战李轩。
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。
他其实有注意到,最近一帆很忙碌,并且常常单独行动。他们俩好像已经不是训练营那会儿无话不谈的关系了。
英杰是个腼腆的人,他有属于自己的体贴的方式。不提、不问。
他窝在被子里,从修鲁鲁抱枕的帽子尖后面偷偷瞧着一帆。
一帆盘腿坐在床上,捧着电脑戴着耳机,在看逢山鬼泣的比赛视频。
英杰恍然间似又回到了第一次遇见一帆的时候。一帆帮他分担行李,笃定的眼神和沉稳的步子驱散英杰一身迷茫和不安,带着他踏入微草的大门。
后来认识久了,度过许多个不眠的夜晚,英杰发现一帆其实也会迷茫,也会害怕,可他总是能在这种“一定会很受挫”的时候,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。
现在也是一样。「如果是我,我这会儿一定一眼都不想看到逢山鬼泣。」高英杰想着。
「但是一帆能做到。」
英杰其实一直觉得一帆比自己强得多。他追逐的目标有两个,一个是队长,另一个就是一帆。队长是那终点的红旗织,一帆是在前方为他引路的灯。
乔一帆伸了个懒腰,注意到高英杰在看自己。“怎么了?”他问道。
英杰攥了攥修鲁鲁的小手,沉默几秒回道:“我想…我想,我们冬休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去香山玩?”
乔一帆愣了下,旋即笑道:“好啊。我之前就听说西山晴雪很有名,一直想去看看。”
他明白,英杰可能是想问自己,为什么还能看进去李轩的比赛视频,为什么能扛住这样的打击。
因为,在黑夜里见到了一团火。
忽明忽暗的,还带着烟,有点冲。
但是够了,够蒸发他那懦弱的眼泪,够点亮他未来的路途。
这是叶修之于一帆。
也是一帆之于英杰。
05
北京一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。
两个人兜兜转转,在松柏深处找到了“西山晴雪”的石碑。
“没看到红叶,也没看到雪,有点遗憾。”一帆在旁边的青石上坐下。
“这么近,下个秋天、下个冬天还可以再来。”英杰安慰道。
一帆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。下个秋天、下个冬天,我还会在这里吗?
两人沉默了许久。没下雪的日子,“西山晴雪”碑人迹罕至;冬天的山林是多么安静,没有昆虫振翅,没有鸟鸣关关,没有草木生长的响动,只有山风吹过松柏枝的窸窸窣窣。
太阳的小像斑斑点点地落在地面,随着松叶的摇摆缓缓变换着大小与组合,落叶被风吹着,倒像是被阳光翻动了。
“嗯……至少看到了‘晴’。”一帆说着。
英杰听到耳里,有些恍惚。他的视线不期然地撞进一帆眼里。他觉得一帆的眼睛有点像月亮,月亮本来是不会发光的,但有太阳照着,就能反射出柔美的光来。
啊。英杰像是忽然领悟过来。原来一帆对我来说,是这样的存在。
一时间他觉得连自己的听觉也一并模糊了,分不清“晴”和“情”了。——哦,本来就是一个发音啊。
“一帆,我……”英杰开了个头。忽地一阵喧闹撕裂了静默之阵。
“同学们,这里就是燕京八景之一‘西山晴雪’的乾隆御制石碑了,乾隆皇帝曾经在这里题过两首诗……”教师的声音通过小喇叭传出来,盖过小朋友们的吵闹,伴着微弱的电流滋滋声。
乔一帆站起身来:“走吧。”他拍了拍英杰的肩膀,率先走向下山的路。
“……嗯。”高英杰应了一声,小跑着追上两步,走在乔一帆的右后方,一切都像是两人初遇的时候。只是当时近在咫尺的小哥哥,现在的背影却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了。
他使劲眨了眨眼,走到一帆身侧与他并列。
英杰重新缠了一下自己的围巾,觉得天气似乎变得更冷了些。
06
去年12月的冬季转会窗结束后,微草的主力队虽然变化不大,但底下还是有些人员流动。总之最后,宿舍楼竟然是多了一两间空房。
俱乐部给英杰分配了一间单独的房间,作为表现优异的福利,至于因此也变成独占一间的乔一帆,就是顺带的了。
两个房间不远不近,虽然不是紧挨着,但至少在同一层。照理说大家都喜欢一个人住——宽敞,但英杰搬走之后却觉得夜晚更难入睡了。
他有时候深夜起来去茶水间接水喝,路过一帆的房间,会看到门缝里透着光。他犹豫良久,凑过去听里面的响动,是机械键盘的咔哒声。这个节奏八成是在荣耀。
英杰知道,一帆不是在刻苦训练,就是在另寻出路——比如练习阵鬼。六月底,微草俱乐部如果不和一帆续约,他就不得不离开了。
以英杰在微草的地位,如果强势一些,或许可以强行把一帆留下,但他终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。何况留下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。难道为了让一帆留在自己身边,留在不重视他的微草,就要让一帆多坐一年甚至几年的冷板凳吗?英杰由衷希望,能有别的战队看到一帆的能力,在一帆合约到期后邀请他加入。
他只恨自己没办法陪在一帆身边,与他一同度过寂寞的夜晚。只恨自己甚至没有敲门的勇气。
他靠在门边的墙壁上,慢慢滑下去,坐在了地上。隐约听见房间里除了键盘声,还有说话声。
原来一帆不是一个人在游戏呀。网路那端有人陪着他……就挺好。或许是和他未来的打算有关?一帆已经有方向了?
本该为一帆高兴,英杰却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空落落的。
白天,他和一帆仍旧是别人眼中形影不离、无话不谈的好友,但实际上,英杰发现自己对如今的一帆知道得太少了。时间一天天过去,并没有任何一个俱乐部向乔一帆伸出橄榄枝,微草的态度也仍然是不咸不淡。
英杰倒是日渐焦虑,一帆却一切如常。
“你……有什么打算?”这句问话,英杰憋了六个月,终于在一帆离开微草的那一日,看着他收拾行李的背影问了出来。
“我啊?”乔一帆笑了笑,“先找个网吧去看看。”
“网吧?”英杰茫然地重复了一下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“是去一个地方,继续训练,提高自己。”乔一帆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箱,动作利索是一方面,东西少也是一方面。
“放心,我会回来的。”他对英杰说,“只不过,到时我们恐怕不会是队友了,真遗憾,一直没有机会和你并肩比赛。”
“没关系,我们总还是朋友嘛!”高英杰勉强地笑了笑。
“说得对。”乔一帆笑。
“我送你?”
“好。”
两个少年一同走出了俱乐部,只是出了正门后,一个上了车,一个却留在了原地,互相挥了挥手,从此踏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。
07
「——我们还一起去香山吗?」
留在原地的少年把这话嚼碎了,咽回了肚里。
一帆坐在开往南站的出租车里,侧头望着窗外,看着英杰的身影久久伫立在微草的门口,直到车转过弯去,大圆顶也逐渐消失在视线里。
出租车的广播在播朗读节目。
“……因为这园子,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。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,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,我会怎样想念它,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,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。”
车子穿过中关村北大街和四环路的交汇口,远处四方桥和夏日深翠的西山叠嶂在乘客的眼中一闪而逝。乔一帆恍然间觉得是自己在把着方向盘,载着一车陈旧的梦和崭新的希望,汇入北京城不息的车流,离开了微草,离开了海淀,离开了北京,最后落入西湖沉静的水中。
【END】
有时候,我会梦见西山晴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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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方桥望西山:
摄影云@npy
祝饴糖一样可爱、温柔、坚强的一帆生日快乐~
感谢 @Ridiculous 在我写文过程中听我瞎叭叭还给我很多有用的建议
感谢 @邶風 的票圈告诉我这座天桥叫“四方桥”,给了我这篇文的灵感
感谢一帆和英杰,感谢虫爹= w =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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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6引了一些原文,主要出自第717、718章
这篇文应该算是个开放式结局吧,一帆和英杰已经走上了各自的分岔路,但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。
本甜文写手人设不崩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