寻找一首遗落在“仅自己可见”里的情诗。
一、
现在是二零六零年十月十五日。
我带男朋友去病床前见父亲最后一面。父亲拉着他的手,颤抖的、干枯的、凹陷的手叠在那充满力量的古铜色的手上,那画面使我感觉喉咙里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。
父亲对他说:“看到你们,就像看见年轻的我和老胡。我总担心是我和老胡影响了乐乐的爱情,让他跟我们一样走上一条艰难的道路,但看到这么优秀的你,我又觉得乐乐的选择是情有可原。”
“如果我今天走了,你们千万不要难过。这十年,我每天每天的想念老胡,现在终于要去见他,其实还挺开心的。就是舍不得乐乐,所以你一定要照顾好他。也要叫乐乐照顾好你。”
他闭上眼睛轻轻念:「我那样笨拙寻找你的舌尖,好像我第一次在暗室摸索胶卷;你那样欣喜地颤动眼帘,好像你第一次生长石墨烯晶片。」
这首烂诗不是我第一次听,往常每次听都忍不住发笑,这一刻我却哭了。
父亲却笑着看我:“死亡是一场必将降临的节日。你爸爸性子急,先去玩了。他玩太久了,我现在是去接他回家。”
二、
父亲姓乐,爸爸姓胡,我是个孤儿,被他们俩收养时还不记事,由他们给我取名叫胡乐乐。我很多年来都觉得这名字好滑稽,好像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稀里糊涂乐一乐,实在弱智。长大之后觉得要是真能遇事都糊涂一乐,那才算理想生活。
父亲是摄影师,爸爸在中科院物化所研究石墨烯。爸爸平时很书呆子,每天凑在电脑前面看文献或者数据,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蚯蚓。爸爸会把眼镜凑到屏幕前面五厘米,然后被父亲捏着后颈皮拽回来坐正。他也从来不记得擦眼镜,父亲每天晚上都帮他擦好,否则等到爸爸白天去实验室,恐怕要把自己撞到仪器上面。
我高中的时候沉迷网络小说,自己也写,写平凡中学生穿越武侠世界发明摄影机电视机,拍电影发唱片成为中原武林偶像。我偷偷拿给父亲看,父亲在我三万字里挑出十六个摄影常识错误,然后叫我让爸爸去指点。
我说爸爸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,他整天只看石墨烯。父亲用力揉我的脑袋,说你小子想不到吧,你老爹我当时认识你爸,就是在网上追他写的小说,每章都坚持给他写长评,有时候他搞科研忙,一次只更新一千字,我写评论能写两千,终于感动了他。
“然后呢?”我问父亲,“我才不相信他会这么简单跟你在一起。”
“然后我们见面,一起尝美食、看展览,从文学艺术聊到社会政治,从头到尾都契合得不行。”
我说,你懂石墨烯?父亲讪讪一笑,说只除了这个不聊。重点是你爹我面如冠玉、貌比潘安,你爸一见我就迷得七荤八素了。
“那后来呢?你们谁先表白的?”
父亲说,他先给爸爸写了一首情诗,然后爸爸回了一首,就在一起了。
他给爸爸写的就是那个:「我那样笨拙寻找你的舌尖,好像我第一次在暗室摸索胶卷;你那样欣喜地颤动眼帘,好像你第一次生长石墨烯晶片。」
丝毫没有一名文艺工作者该有的素养。
爸爸作为理工男,却回了特别美的一首诗。我问父亲,那能有多美?
父亲说,美到呀,我这个糙人都不好意思从嘴里把它说出来。我说那你给我看看吧,父亲笑着摇头,说你爸爸会害羞。
我问,我怎么不见爸爸现在继续写小说呢,是写腻了吗?
父亲说,是没有地方给他写啦。他不爱写你的那种长篇原创,就喜欢写小故事,或者其他作品的衍生,早就没有合适的平台了。三十年前有一个,名字也巧,是我们两个的姓氏连起来,不过后来你爸爸写的东西怎么都发不出去,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符合规定而被锁,后来他就不写了。当时那首给我的诗,也锁啦。
我揶揄,爸爸难道是写了什么脖子以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,才被锁文的吗?
父亲摇头叹息,说怎么会呢。你爸爸连写个吻都害羞。
三、
爸爸闭眼那天,父亲一个人抓着爸爸的手说了一夜的话,不让我听见。
那时我刚上大学,小说在高三弃了坑,估计也不会再续。爸爸看过我小说的前三万字,笑眯眯说写得很好,上周末通电话,还问我大学生活适不适应,有没有空把坑填完。我读计算机,每天码代码欲仙欲死,真是没有时间;但我又高兴爸爸想看后续,就跟他说我放寒假了就写。结果国庆假期还没到呢,他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我,也离开了父亲。
人的生命真的好脆弱,像在实验室事故中英年早逝的爸爸,像积劳成疾、五十出头就重病缠身的父亲。我都还没来得及感受公众号鸡汤文里常说的“父亲渐渐没办法替我扛行李箱上楼,弯个腰都会腰酸背痛”的过程,他们就已经去了那个不再有病痛烦恼的地方。
我背靠着病房的门,隐隐约约听到一点父亲的声音。他像是在念一首诗,零零碎碎的句子表明,并不是他总挂在嘴边的当初他写给爸爸的那首烂诗。
我就猜想,是不是爸爸写给他的那首呢?想着想着,我就开始掉眼泪了。真不够男人。
四、
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,我翻到了一张明信片。正面是一张显微照片,右下角还有1微米的标尺。我看不懂那照片的内容,像云朵,又像溶洞。比云坚硬,比岩石柔软,色彩如千层蛋糕般香甜。
上面写着父亲那首烂诗,抬头致“小糊涂仙”。
小糊涂仙,是爸爸的笔名吗?
我从百度检索,下载到几个文包。大部分如父亲所说,是同人作品,原作都是四十年前的热门,我一个都没看过。于是我就先看了原创文包,发现爸爸写得实在太好了。他当初看着我写的东西,说“写得好”绝对是在哄孩子。
我一手翻着TXT,一手把被子拉过头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,不知道是因为故事太感人,还是因为想起了写故事的人。
为什么我没有在爸爸在世时读一读他的作品?是了,那时的我多么骄傲,以为自己写得比谁都要好,心里又当爸爸是理工男,肯定没什么文笔。直到自己也成了理工男,倒是也想过去看看爸爸的文字,又因为课业忙忘了。无论是与爸爸讨论他的或是我的文字,我都没追上时间。
我又想起爸爸写给父亲的情诗——我至今还不知道内容的那一首。我在搜索框输入“乐胡”、“胡乐”再加上“文学网站”等等关键词搜索了好一会儿,都没搜到相关,直到我有一次回车按得着急,搜索了“lehu”这个拼音,才找到了爸爸与父亲相遇、相恋的地方。
再搜“小糊涂仙”,用户不存在。
都四十年了,这样的结果我早有预料。但推开键盘,失望还是像涨潮的海,在我脚边去了又来,越来越高将我淹没。
我忽然意识到,父亲也许只是在等我工作与爱情都安定下来,方才能安心离开。他早就想要走了,是为我才多在尘世停留十年。那明信片当初是他送给爸爸的,爸爸死后他又将明信片从爸爸的遗物里拿出来,放在自己身边。
他是不是害怕爸爸在那边的世界待得太久,遗忘了他的模样,所以要带这一张明信片,去让爸爸想起来。
我在男朋友怀里哭得像个小姑娘,男朋友双臂绕过我的腰,在键盘上咔哒咔哒操作。
我说你干什么呢?真的查不到了,四十年前的用户,早就被删除了。
男朋友说,你好歹也是计算机专业的呢,要知道删除数据并不是把它们丢掉了,而只是把它们遗忘了。之后要是有新数据进来,就有可能把它们覆盖,但也可以赌一把,后来的新数据进的是这个网站的新服务器,旧服务器里的“垃圾”,还活着。还被遗忘着。
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,祈求我所在乎的事物被“遗忘”。在四十年前某一股洪流中,只有被遗忘,才可能在四十年后的今天重见光明。
五、
我的名字胡乐乐,爸爸的笔名小糊涂仙,总是经历得越多,越理解这样的名字背后是怎样朴素又无奈的祈愿。
当孩子变成大人,“糊涂”和“快乐”就会越来越贵,这是因为自由越来越少,现实中有太多我们不得不做的选择,并且不再有顶天立地的父母来为我们分担。他们或是老了,或是不在了,反过来需要我们自己成为顶天立地的那个。
文学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,在二维的平面上,作者是自由的。现实中我们不能实现的、不敢实现的,在笔下的故事里皆可天马行空。一纸之隔,一屏之隔,我们就能自由选择是要欢笑还是流泪,铭记还是遗忘,清醒还是糊涂。那是一个不会崩溃的乌托邦。
我也爱计算机,因为计算机也是这样。0与1看似是个太局限的东西,但理论上,只需要0与1我就能创造比宇宙更广阔的世界。
不过只是理论上。我构想的程序终究还是要放到三维的机器里去运行,作者写出的文字终究还是要放到现实的平台上供人阅读。它们都不是真正的桃花源。
它们还是要与现实发生关系,然后被决定能否拥有光明。
六、
我们拥有了部分的幸运。
男朋友的程序爬出了爸爸的半首诗。他写:
一千度的热
把我融化给你。
然后从你的身体,
生长出新的我自己。
第一次我吻你,我就重生。
遗忘过去,从此
我爱你像爱一个更广阔的自己。
剩下就是几个字符串,按照中文字库做了匹配还原,猜测可能有“色彩”这个词。
我想起父亲说,爸爸连写一个吻都害羞。那这样的情诗,包含了他对父亲多浓的爱呢。只是不知为何,这样诚挚而单纯的感情,却要以【sèqíng】的理由将它封禁。
七、
后来很偶然的一次,我帮一个本科同学的忙,做一张讲座海报。他是研究石墨烯的,那是个给本科新生的讲座,所以从很多很多年前的经典研究讲起,我看到他给我的素材图片,竟然是父亲那张明信片正面的图。
我忙问他那是什么,他说那是胡教授生前一篇文章里的图,石墨烯的电镜照片,曾经登上过Science的封面,现在要讲石墨烯近五十年的研究史,就避不开胡教授的这一个。
——“胡教授”就是我爸爸。
我问这朋友要了那篇文献,啃着我完全搞不明白的专有名词,磕磕绊绊读完了它。最后到致谢部分,我昏沉的脑瓜忽然识别出眼熟的名字,连忙坐直了身子,像爸爸常做的那样,把眼镜贴到离屏幕五公分。
We are grateful to H. Le for his contribution in visualization work, especially in EM photo coloring.
(我们感谢乐H.先生在可视化工作中的贡献,尤其是在电镜照片彩色化方面。)
父亲说他不懂石墨烯,也不和爸爸聊石墨烯,他的名字却出现在爸爸最重要一篇文献的致谢里;那张由他上色的电镜照片,印在Science的封面上,也印在写满他爱意的明信片上。
八、
旁听了朋友的讲座之后,我终于明白爸爸诗句的意涵。
那半首诗说的是CVD(化学气相沉积法)制备石墨烯的过程,甲烷作为碳源在高温下解离出碳原子沉积到铜箔表面,成为石墨烯。爸爸将自己比作甲烷,将父亲比作铜箔,当他拥抱他,他就重新生长为他的一部分——所以爱他如爱更广阔的自己。
这是属于化学的浪漫,也是属于文学的。
后半首仅有“色彩”这一个词的信息,也许就是隐喻那张电镜照片。电子显微镜的信号并非可见光,因此最初的图永远是黑白,须得人工上色才行。于是父亲在爸爸黑白的世界,印上色彩。
又或许不止隐喻这件事,还包括父亲曾经在爸爸的每一章小说下留下的评论,每一句诚心的支持,在那个被各种禁令羁系着的脆弱桃花源,为爸爸种下一片隔绝风沙的秀美桃林。
回溯四十年,我们从数据的角落里挖出了这一抔时代遗忘的“土”。
至今我还不明白,爸爸的那首诗因何被封禁;我也不清楚,未来某一日这段旧服务器上的垃圾数据是否终会被新的数据覆盖。
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爸爸后半首诗的具体内容,也许当我死后我能再见到他们,叫他们背给我听。
当然,我更希望他们已经开展了新的一生,在他们生活的新世界,有真正自由的桃花源。
爸爸可以写任何他想要写的东西,在故事里与父亲自由地拥抱和亲吻。
他们可以再领养一个小男孩,这一次,不必再担心小男孩的性向被他们影响,因为在那个世界男孩与男孩可以光明正大地相恋。
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要欢笑还是流泪、铭记还是遗忘、清醒还是糊涂,而不受任何别人的左右。
那么回溯就不必钻进别人的服务器里,只需要拉着对方的手问,你还记不记得我写给你的诗,如果忘记了,我们一起来读一遍。
在那个比宇宙更加广阔的世界,歌舞无需姓名,却能够永恒。
END.
到后面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。总之就是被瓶得很悲伤的产物。
平台上的文字当然可以被平台永久瓶币,但文字本身是永恒的。希望几十年后不要有这样艰难的“回溯”。希望每一个故事都能完整。